第一次走进河大外语学院时,有两样东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:一是院门口亭子里年代久远、字迹斑驳的贡院碑,二是外院北楼的天井院。学院楼的前厅立着两尊花瓶、一面整理仪容的大镜子,是往届毕业生送给院里的礼物。沿着镜子前面的那条小道往左转,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便映入眼帘。天井院两面是墙,粉刷得干干净净,另外两面是办公室、教室。一群学生在学院办公室门口排成歪歪斜斜的一队。入学第二天,他们彼此还不熟悉,因此队伍有些安静,很多人脸上现出焦虑和怯懦的表情,等待着领取军训服装。
当得知我们院的学生未来四年都将在这个楼里上课,并且每个班有自己的固定教室,有些同学颇觉失望:大家辛辛苦苦考到大学,没想到和高中的生活没什么两样,他们羡慕别的学院学生在理综楼和十号楼“流动上课”,仿佛那种方式暗含着更大的自由度,也增加了各种“邂逅”的可能性。不过很快我们就体会到有自己教室的好处:至少不用每天带着书去上课,也不需要为了上自习四处寻找教室。尤其是在大家相互熟悉之后,由衷地感叹有这样一个固定的场所太棒了。学院里的同学,虽然不是相同的年级,彼此也不知道姓名,但每天趴在栏杆上张望,那些面孔也日渐熟悉了,成了大学生活里最亲切的存在。
那个时候,我们喜欢课下围着栏杆,往楼上、楼下、天井院里张望。三楼英语班有一对情侣,每天出来嬉笑打闹,男生个子高大,女孩子笑声清脆,有时候他们就在过道里你追我赶,从隔壁班聊天的同学身边挤过去。我们从五楼居高临下地望着,内心也常常会涌动着莫名的愉悦;
不知道从哪天起,天井院里支起了羽毛球球网,从此学院里变得更加热闹了。我们班有几个同学喜欢打羽毛球,下午没有课的时候便跑下楼,挥舞着球拍汗如雨下。我不大爱运动,经常拎着个马扎,在四楼或五楼的过道里背课文。有的时候读书读到疲惫,也会趴在栏杆上盯着那个飞来飞去的羽毛球出神。每一层的栏杆旁都有几个观战的同学,有时一个惊险的得分会让所有人忘乎所以,高声喊叫着给底下的同学加油。
其实院里最热闹的时候要数新年前后,当时的“元旦游园”是我们院最有特色的活动。每年过了圣诞节,学生会的同学就开始马不停蹄准备游园的活动。我大学的前两年都在学生会的体育部工作,也因此和其他同学一起参与了“游园”之前繁复的准备工作:我们吹气球、扎彩结、悬挂横幅、张贴指引图示。天井院是“游园会”的主会场,学生会主席亲自上阵,爬上梯子悬挂霓虹灯,女生们也在商量着如何用彩色的气球装点会场。在“游园会”开始前的那个下午,每个教室都被装点成主题不同的游乐场,有回答问题闯关的“奇幻英格兰之旅”,也有恐怖阴森的“鬼屋”。晚上六点半左右,“元旦游园”开始了。来自我们院和其他学院的老师同学凭票进入院内,在天井院欣赏节目,或者兴致勃勃地上楼,去每个教室闯关、领礼品。楼下的大柱子上,贴满了游园的同学写下的新年愿望。
有一年我和学生会的另一位同学负责看门。学院里人声鼎沸,院子里火爆热辣的英文歌曲不时传过来,我和对面的同学冻得打哆嗦,样子十分可怜。为了防止院内人太多,我们要不断阻止外面没票的观众进入。将近八点的时候,我们的部长和另一个男生从院子里走了过来,告诉我们他们来换岗,让我俩去好好玩一下。那一刻,我心里特别激动,好像刑满释放的犯人。我连走带跑来到院子里,混入到人群中间。灯光下,有一群人正伴随着音乐,搂着前面同学的腰,跳“兔子舞”。跳舞的人欢快热烈,周围观看的同学也跃跃欲试。一开始我还有些羞涩,后来不知是哪个同学喊了我的名字,我跑过去,加入那欢快的队伍。那是一支特别简单,却异常令人温暖的舞蹈。在蹦蹦跳跳的舞蹈中,我看到一张张稚嫩的、欢欣的面孔,他们来自学校的各个学院。年轻人之间目光的交汇有一种奇妙的力量,我们天真烂漫地笑着、唱着歌,四周空气里都是醉人的气息。
属于这样的狂欢的时刻是比较有限的,因为是学习语言,我们的大学阶段和其他专业相比总是略显单调和辛苦。其实更让人无所适从的是大学时的那个年纪,几乎每个人都常常被未来困扰,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样的工作,未来在哪里。现在想来,二十多岁时我们对将来有许多过分的担忧,后来才发现,工作、社会、家庭,许多未知的东西最终都顺理成章地到来了。而我们忐忑不安地接受或反抗,最终做出某些不情愿的妥协,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了,和大学时的梦想相去甚远。
有一次,我仍旧是在五楼的走廊里背书,不远处有一个同年级英语班的男生,什么也没带,仰头望着天发呆。我和他打了招呼,走过去聊了几句。他突然无限感伤地说:“咱们每天能看到的,也就是这天井院上头豆腐块大小的天了。”我那时正在为考研忧虑,几乎和他相同的情绪。我问他:“以后什么打算?”他回答我:“没想好呢。可能是去公司吧。”过了一会儿,他又愤愤地骂了句脏话:“妈的,反正是要去大城市。”
毕业后,我再也没有这位同学的消息,不知他这些年到过了哪些地方。我自己倒是去了不少所谓的“大城市”,出了国,也有了许多在大学里体验不到的人生经历。可能把简单的生活过得复杂是一种趋势,而想要重返简单就越来越困难。我们的年龄增长得很快,生活的节奏也快得让人几乎停不下来,难得在地铁的检票口喘口气,或者是在关掉电脑的片刻阅读一两页书。我有时候会突然想起河大外院的那个安安静静的天井院,学生们你追我赶走进来,老师们拎着课本,推着破旧的自行车穿梭其间。
大学时的同学聊天时经常感叹,以后有空回学校看看吧!其实很多人都清楚,这多半是一种自欺欺人而已。最近两年好像每个人都越来越忙了。谁能够放下手头没有意义的工作,关掉手机和一切通信工具,到校园里单纯地走一走,看一天的闲书呢?真的,我在想,如果天井院里重又响起音乐,跳起“兔子舞”,面对那些天真烂漫的面孔,一脸疲惫的我还能否侧身其中?
(作者:张猛,系外语学院2006级学生)